三
那以後,家裡空前熱鬧起來。母親說,這樣才好,人活在世上,總要相互親近的。
母親來後的第三個月,一個週末的下午,有人敲門,是住在對面的女人,端著一盆洗乾淨的大櫻桃。女人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,送給大娘嘗嘗。我詫異不已,當初搬過來時,因為裝修走線的問題,我們和她家鬧了點兒矛盾。原本就不熟絡,這樣一來,關係更冷了下來,住了3年多,沒有任何往來。連門前的樓道,都是各掃各的那一小塊兒地方。她冷不丁送來剛剛上市的新鮮櫻桃,我因摸不著頭腦,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。她的臉就那樣紅著,有點兒語無倫次,大娘做的點心,孩子可愛吃呢……我才恍然明白過來,是母親。
母親並不知道我們有點兒過節兒,其實即使知道了,她還是會那麼做,在母親看來,「遠親不如近鄰」是句最有道理的話。所以她先敲了人家的門,給人家送小點心,送自己包的粽子,還送自己種的新鮮小蒜苗……誠懇地幫我們打開了鄰居家的門。後來,我和那女人成了朋友,她的孩子也經常來我們家,奶奶長奶奶短地跟在母親身後,親好得猶如一家人。
鄰居們,不僅僅是對門,前後左右,同一個小區住著的許多人,母親都照應著。她常在小區的花園和先生同事的父母聊天,幫他們照顧孫子。不僅如此,還有物質上的往來,母親常常會自製一些風味小點,熱情地送給街坊四鄰,這也是母親在農村生活時養成的習慣。小點心雖然並不貴重,卻因有著外面買不到的醇香味道,充滿了濃濃的人情味。
有一次,得知先生一個同事的孩子患了白血病,母親要我們送些錢過去。因為是來往並不親密的同事,我們只想像征性地表示一下,母親卻堅決不答應,說,人這輩子,誰都可能會碰到難事,你捨得幫人家,等你有事了,人家才會捨得幫你。孩子生病對人家是天大的難事,咱們碰上了,能幫的就得幫。我們聽了母親的。
在母親過來半年後,先生竟然意外升職,在單位的推薦選舉上,他的票數明顯佔了優勢。先生回來笑著說,這次是媽的功勞呢,我這票是媽給拉來的。我們才發現,最近我們的人際關係竟然空前好起來,那種好,明顯地少了客套多了真誠。一個字都不識的母親,只是因為捨得,竟不動聲色地為我們贏得了那麼多,是我們曾經一直想要贏來卻一直得不到的。再想她說過的話,你捨得對人家好,人家才會捨得對你好。於她,這是一個農村婦人最樸實本真的話;於我們,無疑是一個太過深刻的道理。
四
溫煦的日子裡,我很想帶母親到處走走。可母親因為天生暈車,坐次車如生場大病,於是常拒絕出門。那個週末,我決定帶她去動物園。母親說,沒有見過大象呢。動物園離家不遠,幾站路的樣子。母親說,走著去吧。我不同意,幾站路,對一個70歲的老人,還是太遠了。可她又堅決不坐車,我靈機一動,媽,我騎車帶你去。母親笑著同意了。我推出車子,小心地將她抱到前面的橫樑上,一隻胳膊剛好攬住她。抱的時候,心裡一疼,她竟然那麼輕,蜷在我身前,像個孩子。
途中要經過兩個路口,其中一個正好在鬧市區。小心地騎到路口,是紅燈,我輕輕下車,還未站穩,卻有警察從人流中穿過來,走到我面前說,不許帶人你不知道嗎?還在前面帶。說完,低頭便開罰單。母親愣了一下,攥著我的胳膊要下來,我趕忙扶穩她,跟那個年輕的警察說了聲對不起,解釋說,我母親暈車,年紀大了,不能坐車,我想帶她去動物園看看…… 警察也愣了一下,這才看清我帶的是一位老人,還不等他說什麼,母親責備我,你怎麼不告訴我城裡騎車不讓帶人呢?然後堅持要下來。我正不知所措,那個警察伸手一把攙住了母親,大娘,對不起,是我沒有看清楚,城裡只是不讓騎車帶孩子,您坐好。然後他忽然抬起手,向我認認真真地敬了個禮。接著,他轉身讓前面的人給我騰出一個空間,打著手勢,阻止了四面車輛的前行,招手示意我通過。
我帶著母親,緩緩地穿過那個寬闊的路口,四面的車輛靜止行人停步,只有我帶著母親在眾人的目光裡驕傲前行。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如此厚重的禮遇。因為母親,因為捨得給予她一次小小的愛,一個萍水相逢的年輕警察,便捨得為我破例,捨得給我這樣高的尊敬。
這禮遇,是母親送給我的。
五
母親是在跟著我第三年時查出肺癌的。結果出來以後,有個做醫生的朋友誠懇地對我說,如果為老太太好,不要做手術了,聽天命盡人事吧。這是一個醫生不該對患者家屬說的話,卻是真心話。和先生商議過後,決定聽從醫生的安排,把母親帶回了家。又決定不向母親隱瞞,於是對她講了實情。母親很平靜地聽我們說完,點頭,說,這就對了。然後,母親提出要回老家。
母親在世的最後一段時間,我陪在她身邊。藥物只是用來止疼,抵擋不了癌症的肆虐。她的身體飛快地憔悴下去,已經不能站立,天好的時候,我會抱她出來,小心地放在躺椅上,陪著她曬曬太陽。她漸漸吃不下飯去,喝口水都會吐出來,卻從來沒有流露過任何痛苦的神情,那些許黑髮依舊倔強地蓬勃著,面容消瘦卻光潔,只要醒著,臉上便漾著微微的笑容。
那天,母親對我說,你爸他想我了。媽,可是我捨不得。我握著她的手,握在掌心裡,想握牢,又不敢用力,只能輕輕地。梅,這次,你得捨得。她笑起來,輕輕將手抽回,拍著我的手。但是這一次,母親,我捨不得。我說不出來,心就那麼疼啊疼得碎掉了。
母親走的那天,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,從村頭排到村尾,除了親戚,還有我和先生的同學、朋友、同事,我們小區前後左右的鄰居們……很多很多人,裡面不僅有大人,還有孩子,是農村罕見的大場面。隊伍緩緩穿行,出了村,依稀聽見圍觀的路人中有人議論,是個當官的吧?或者是孩子在外面當大官的……
母親這一生,育有一子三女,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,不官不商。母親本人,更是平凡如草芥,未見過大的世面,亦沒有讀過書,沒有受過任何正規教育,她只是有一顆捨得愛人的心。而她人生最後的盛大場面,便是用她一生的捨得之心,無意間為自己贏得的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