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像二叔跟奶奶大吵了一場,奶奶寧死都要給他定下一門親事。這天的太陽很好,木槿花開得正旺盛。奶奶叫來鄰居家的二大爺和二大娘。二大爺牽了頭毛驢,套上了車子。紅纓穗掛在毛驢的兩耳朵上。紅布條捆了大紅公雞的腳,紅紙剪的囍字套住它的脖子。弟弟由二大爺家的哥哥領著,抱著紅公雞坐上了毛驢車。鞭炮一響,毛驢甩了甩頭,紅纓穗在空中舞著,很喜氣。
二嬸子是鄰村的,沒爹娘。奶奶打聽清楚的,人高馬大,能幹活,人是憨實些。奶奶現在覺得二叔百無一用,就得找個能幹活的。奶奶表達了她的觀點:高高大大門前站,不會幹活也好看。何況人家姑娘能幹活?識字不識字有啥?二叔聽著奶奶的話,笑不出來。我也迷迷糊糊,奶奶不是盼著我家出秀才嗎?怎又百無一用是書生了呢?
二嬸子接來了,坐在毛驢車上。太陽紅的大襟夾襖,紅筒褲,繡花鞋。鞋頭上有兩只鴛鴦在戲水。弟弟和二大爺家的哥哥下了車子跑去玩了,我盯著那兩只鴛鴦出了神。那邊有人喊二叔。二叔不肯出屋。我們這兒的規矩是新郎必須到車頭把新娘抱下車。二叔不出屋,二嬸子不能下車,拘拘束束地坐著,憨憨實實的,嘴裏也不知嘟嚕些啥。我跑去喊二叔,二叔依然坐在床上,盤著腿,上面放本書。我咽回去喊聲,順著二叔的眼神,窗簾上的大紅囍字圓圓的,細碎碎的,好熱鬧。上方的紅紙黑字:“百年好合”,被風吹著,一點一點地向下落。也許麵糊不粘了,只有一頭在掙扎,迎著風,呼啦啦,呼啦啦。
母親把二嬸子領下車來,送到二叔的屋裏,把我們小孩子趕出來,關了門。
眼看就要秋收了。菊花,燈籠花開著,謝著,謝著,開著,蒲公英也滿地飛了。莊稼都要收了。紅芋,豆子,棉花,玉米,高粱。奶奶眼光真好,二嬸子被她看准了,幹起活來,如頭牛,一個人頂幾個。奶奶不要再下地了,她也該享點福了。出力的活也不讓爺爺幹了,有二嬸子,鋤糞,拉車樣樣行。二嬸子幹活震天響,吃飯也是,呼嚕嚕幾碗麵條。粗喉嚨大嗓,說話不會拐彎。
日子就是日子。農家人的日子就是吃飯,幹活,幹活,吃飯。二嬸子來我家好多日子了。爺爺,奶奶,父親,母親,我,弟弟,還有二嬸子,我們圍著一張桌子吃飯,二叔從不圍桌子。以前我給他送飯,有時母親也去。二嬸子來了,奶奶只叫二嬸子去送。回到飯桌上,二嬸子端起碗就扒麵條,呼嚕嚕,很香。奶奶試著問一問二嬸子房內的事,二嬸子放下碗筷,撅起了嘴。奶奶心裏明白,是冰也要暖化它。二嬸子眼瞪得牛眼似的,你讓我幹活我不怕,讓我暖冰,那多涼,我怕。爺爺用眼剜了下奶奶,起身走了,父親也站起來走了。母親放開懷裏的弟弟,扯了扯二嬸子的衣角,不是讓你暖冰,暖暖二弟,多給他靠近點。二嬸子的臉紅了下,嘟嘟囔囔聽不清說的啥,扛起抓鉤子幹活去了。
這天的天沒晃晴,一會兒又飄起了牛毛雨。二叔的屋子裏傳來了二嬸子的大嗓門,是石頭嗎,是石頭也能放個屁!接著還有摔東西的聲音。
星期天,我沒上學去。從被窩裏伸出頭來。母親給奶奶小聲說著話。我跑過去,二叔正被二嬸子抓住兩胳膊,腿上的書躺在牆角裏。二叔甩著胳膊,搖著頭,笑的好苦。看到我,二嬸子鬆開了手,好像抹著淚,坐到床那頭一直沒扭臉。
花該開的時候開了,該落的時候落了,雁去雁來。農家人的炊煙升騰著,世間很美好。
農閒下來了。奶奶,母親,二嬸子圍著鞋筐子。她們要準備家裏大人孩子一年穿的鞋子了。母親把糊好的鍋被取下來,用二叔的舊書剪著鞋樣。二嬸子站一邊幹搓手,出力的活幹起來爽快,這細發活顯得笨手笨腳。奶奶笑著,把填好的鞋底遞給她,你坐一邊拉鞋底吧。二嬸子接鞋底的手停了停,縮了回去,捂住胸口直泛吐。奶奶和母親停下手裏的活,愣了下神。奶奶對著母親笑了,好了,好了,這冰還是化了。母親起身扶住二嬸子,她二嬸子,別幹了,歇會吧,你這是有喜啦。二嬸子的眼瞪得牛眼似的,啊喁了兩聲,羞紅了臉。
後來二嬸子給我生了妹妹,下雪的日子,又生了個妹妹,又一年過年生個小弟弟。院子裏熱鬧起來。弟弟成小大人了,常常喊著,打開場子離開縫,別叫馬蜂蜇著?。“?”,拉拉牛碰到牆根的石頭上,碎了。弟弟哭著鬧著讓妹妹賠。二叔笑哈哈著走出來,用墨水瓶重新裝一個,孩子們又笑著玩了。
我的小學懵懵懂懂地飛走了。我也要像二叔那樣背著饃兜住校了。母親給我做的不再是花老虎,雪白的麥面饃,喧騰騰的。日子好像殷實了,吃花老虎不再是奢望的事了。二叔也不躲在屋裏了,他去鄉村小學做了民辦教師。孩子多起來,屋子也顯得擠吧。爺爺和父親又靠西邊蓋起了屋子,這時的屋子不再是麥秸蓋頂,而是紅瓦的了。我住校了,一個月回家一次,也是匆匆地又返回了學校,家裏的事漸漸地不在意了。
後來好像又來了新政策,二叔重又考上了大學,淮北煤師院。那時的我也隱隱約約懂得上大學是件很神聖的事,我們全家在村子裏又榮光起來。奶奶的梨木拐棍敲打得歡快。我也莫名地有份優越感,在老師和同學心裏崇著。
二叔不在家,幾個孩子不管不顧地嬉鬧著。一會兒他哭了,一會兒她又去告狀,誰又搶了誰的玩物。奶奶笑哈哈地看著,那份生活的滿足,飴兒弄孫,兒孫滿堂,還有啥有這樣的歡騰?
二嬸子只顧捶打著衣服,該洗的都洗了,院前掛了滿滿一條繩。那時候家裏打了壓井,洗衣不要再去村頭的河裏了。二嬸子洗著洗著就沒了魂,木槌砸了手都沒覺著。二大娘愛給她開玩笑,他二嬸子又想男人了?二嬸子手裏的木追摔的更歡,嘟嘟嚕嚕,才不想他呢,石頭人。二大娘哈哈哈笑彎了腰,你說我二弟是石頭人,鬼才信呢,石頭人咋給你弄出三個娃子來?二嬸子覺出了二大娘在玩笑她,撅撅嘴,端起衣服曬去了。
二叔畢業後,去了縣城一中。我也考進這所學校上了高中。村子離縣城遠,五十多裏。二叔也要住進學校。星期天,我要回家背饃。二叔很難回家,學校常常開會學習什麼的。我每次回去,二嬸子總遠遠地站著迎,問的最多的就是二叔胖啦瘦啦。每次走還會帶些乾淨的衣服給二叔。難得回家一次,二叔看著二嬸子幹活,拉架子想幫一把,二嬸子奪過來,擋著不讓動,鋤糞,拉車的,太髒,太累,坐會吧,看著孩子。二叔笑笑,和孩子們嬉鬧一陣子,很快又要回學校了。
二叔教中文,特別是他的古典文學,講得特棒,繪形繪聲。好多學生寧願曠課,偷偷躲到窗外偷聽他講古文。他講《赤壁懷古》,揮著一把羽扇,聲情並茂,小喬初嫁了,雄姿英發,羽扇綸巾,談笑間,強虜灰飛煙滅。雄姿英發的二叔真的是瑜郎了。惹得有些女學生哭了。
後來有個消息進到我的耳朵,好像二叔跟教我語文的李娜老師好上了。我的心撲嗒撲嗒蹦了兩下,擔心?驕傲?我說不清。李娜老師與我二叔一個辦公室,都是語文教研組的。李娜老師是我的偶像,剪發頭,喜歡圍著一條白圍巾,好似《紅梅贊》裏的江姐,美麗,睿智。
那時候我十六歲,對男女之間的事還是理想主義,暗暗覺得二叔和李娜老師真是天生的一對,二叔怎就娶了二嬸子呢,二叔滿腹經綸,二嬸子一個字不識?
也許事情真如人們所猜。二叔回家跟二嬸子大吵了起來,二叔還動了手腳。二嬸子亮著大嗓門,任刀任刮隨你,我生是你的人,死是你的鬼。從那次,二叔不再回家,孩子也不看。奶奶看著二嬸子,覺得可憐,到學校罵了他一次。
那時候的二叔陷進了愛情深處。他盯著李娜老師美麗的大眼睛,你的眼睛好憂傷。你也是,那是愛情。咖啡廳裏,幽暗的燈光彌漫著神秘的浪漫。二叔攪了攪杯子裏的咖啡,喝下去。李娜老師也攪了攪杯子裏的咖啡,喝下去。街上霓虹閃爍。二叔把李娜老師攬進懷裏,用唇點了一下她的唇:謝謝你讓我活過來。又輕輕吻了吻:你是我的妃,我的茱麗葉。美人兒,你是我命裏的古典文學,你還是我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。李娜老師幸福地笑了。兩張唇緊緊地咬在一起。
是火山,終要爆發的。二叔和李娜老師從學校裏消失了。沒人知道他倆的行蹤。學校裏,村子裏很是鬧騰了一陣子,奶奶的拐棍敲成了兩截。這樣的鬧騰只是心裏上的,或者嘴上的,與事無濟,終歸是不了了之,漸漸平靜下來。二大娘說二嬸子憨實誠,這男人都沒啦,還幹個啥勁?二嬸子不理,不吭不喘地幹她的活。
年要來啦,村子裏請了戲班子來唱戲。二大娘喊著二嬸子,搬著板凳去了。戲唱的是《包公鍘美》。聽戲的人都想到了二嬸子。二嬸子瞪著牛眼,鍘放好了,陳世美的頭放到了鍘刀下,只等著包公的醒木一拍,鑼鼓喧天。二嬸子亮起了大嗓門:鍘不得,鍘不得,一日夫妻百日恩啊!二大娘回頭看時,二嬸子已哭成了淚人兒。
日子不管不顧地向前走著。奶奶含著笑走了,相繼著爺爺也跟了去,母親腦溢血突發隨著去了奶奶那裏。我嫁到很遠的地方。弟弟也去很遠的地方工作,結了婚,生了子。二叔沒了蹤影。不放心父親,我把他接到我的身邊。那幾間禿葫蘆頭交給了二嬸子,她帶著三個孩子過著日子,鋤糞,拉車,耕地。簡單,無欲。因為要工作,有孩子,還有老父親,我很少回家了。逢年,過節,寫封信或打個電話問候問候二嬸子,說些不管用的安慰話。怕她難過,不敢提二叔,也許他的孩子們都把他忘了。
日子如梭,光陰似箭吧。我的兒子考上了大學。父親說,今年的中秋要回家了,你二嬸子捎信來說你二叔回來了。我的心裏一顫,二叔咋回來了?父親用眼剜我,你二叔咋不能回來,你還想他在外逃一輩子嗎?不是嗎,老爹,二叔一肚子學問,二嬸子一個字不識,哪有愛情可言?這樣的婚姻對二叔太痛苦。父親有他的理,那有啥痛苦?那個年代的人不都是那樣過的,就你們讀書人事多。我搖著頭,帶著兒子跟父親回了家。
轉眼近二十年了,家裏的禿葫蘆頭不見了,全都蓋上了新樓房。二叔的三個孩子都成家了,一家一個孩子,放到二嬸子這裏,他們都做生意的做生意,打工的打工去了。院子裏的孩子嬉戲成團。他們不認識我,父親問他們的爺爺奶奶呢,他們也不理,又跑去玩了。
一會兒,二叔二嬸子回來了。他們都老了。二嬸子躬了腰。她蹬著三輪車,二叔坐在車箱裏,旁邊放著一捆青豆稞子。看到我和父親,還有我兒子,二嬸子好遠就喊,二嬸子的大嗓門還是那樣亮。進得家門,二叔挪下來,拍拍手上的泥,想去抱下豆捆子,二嬸子攔過來,放下,放下,笨手笨腳的,紮著了手。二叔指了指豆稞,你二嬸子說了,雲兒和孩子要回來,給她煮點愛吃的青豆粒。我心裏好暖,淚在眼裏打轉,奶奶,爺爺,母親都在多好啊!
二叔比以前話多了,他用手指敲了敲二嬸子躬起的腰,快去,快去,快去燒飯。二嬸子嘟著嘴,用眼剜他,他嘿嘿地笑,他笑時眼睛向著地面,我覺不出那是好笑,還是壞笑,畢竟近二十年了,一切都變了。看著生了白髮的二叔,我的心疼了下。人生如夢,一尊還酹江月。眼前又浮現出那些禿葫蘆頭,那紙糊的窗子上,飄飄搖搖的紅紙黑字:“百年好合”,在風裏掙扎著,呼啦啦,呼啦啦……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