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嗩?,民間藝苑的奇葩

又是七月了,外爺,那一年的雨水也是這樣纏綿和宣洩不停,就像江南的梅雨時令。江南雨留客也留人,可生您養您的這片熱土卻沒能留住您。

        小時侯,我常常坐在外爺孤寂的小屋前清亮亮的石板上,頭頂著星,眼望著月,手支下頜成一個個半圓的疑團。那時侯,外爺總是不急於回答;那時侯,天空悠遠,雲總是一片一片的,而風卻輕得仿佛只能拂動遠近稀疏的草;那時侯,外爺總是口含一把長長的銅嘴旱煙袋,多皺的眼角堆砌著祥和的笑,悠悠地吐出繪聲繪色的故事來,成為閃亮星般的印象,成為我心中姍姍的長著透明薄翅的紅蜻蜓。

        曾多次聽人說過,抗日救國到關外,爺爺和外爺是同去的,在槍林彈雨中冶煉了青春,爺爺從此沒再回來,他將一顆火熱的赤誠永遠地留在了關外,留在那片地曠人稀的黑土地上,而外爺卻失去了一條腿。每次看到外爺殘缺的腿,奶奶總是忍不住默默地流淚。村裡的人也都說外爺真幸運,幸運的是他竟能拖著殘存的一條腿凱旋歸來嗎!

        我長大了要學醫!倚在外爺的膝前,看著那只空蕩蕩折挽回去的觸目驚心的褲管,我輕輕擁著外爺的胳膊,很認真地說,將來一定要讓外爺同我一樣走路!可外爺卻笑著撫著我的頭,說我是個傻孩子。

        我傻麼?那麼哲子叔呢?哲子,是外爺唯一的兒子,卻又不是親生的,那是外爺在一個飄雪的夜晚,從一個小山坳裡撿來的,為了撫養這個可憐的孩子,外爺吃了很多苦,甚至沒有成家。

        還記得,哲子叔二十歲生日那天,天空雨洗般的清爽,左近的鄉鄰在晴和的陽光裡分享著溫馨,遠處的山和樹,還有近處飛動的鳥仿佛都徜徉在歡樂的氣息裡。

        外爺坐在門口的青石板上,看哲子唱著歌兒忙來忙去,興致勃勃地講故事給我聽。就在這時候,從崎嶇的山路上顛來一輛吉普車,風塵僕僕地停靠在外爺家門前,穿軍裝的大蓋帽皺著眉走下來,他說哲子是他的孩子,並拿出一張發黃的照片和一些物品來求證,所有的鄉鄰都楞住了,哲子也呆呆地瞪大了眼睛,先是紅了眼圈,撥浪鼓似的搖著頭,隨即,猛地撲倒在外爺的腳下,抱著他的殘腿,不停地哭喊著,這不是真的!您就是我的親生父親哪您別讓我走!我就是您的拐杖啊我不想離開!所有的人聽了,都潸然淚下,而外爺卻自始至終沒說一個字,他就那樣直直地坐在那兒,像一棵經了霜雪的老樹,目光呆滯,面無表情。我被他的樣子嚇壞了,哭著跑過去,拽著外爺冰涼的手,大聲喊叫著外爺,求他說些什麼,卻見外爺的臉頰隱隱地抽動著,灰暗的眸間不時湧出晶瑩的濕潤,卻又緩緩退了回去。

        幾天之後,哲子被外爺推上了那輛車,臨行之前,他扯著外爺的胳膊,嘶啞的嗓子再也哭不出來了,外爺卻始終沒有落淚。但哲子走後,外爺就病倒了,一時竟拄不動拐杖也難以站立,直到哲子從遙遠的東北郵寄信箋過來。

        再回首恍然如夢,成長的足跡告訴我,逝去的便永遠不會再回轉、再擁有。出嫁之前,外爺正病著,那時,我的心始終沉沉的,沒有人能夠徹底瞭解,除了我自己。

落雨的黃昏,不知不覺踏上那條藏青色的小路。殘陽如血,漫漫映射著昏黃的霞光,河面上彌漫著蒼蒼的霧藹,河岸萌芽的垂柳隨風輕拂,如顫動的心。輕輕地推開熟悉的籬笆門,見外爺正呆呆地倚坐在青石板上,漫無目的地望著前方,頜前花白的鬍鬚抖動著,嘴裡喃喃地念叨著什麼,那是我的名字啊!那一刻,我的心和視覺驀地膨脹了起來,眼裡?時盈滿了淚,我嘴裡喊著外爺,快步跑過去,撲在他懷裡,再也說不出話,外爺驚喜地看著我,蒼老的面頰滑落兩行清淚,手指顫顫地撫著我的頭說波兒沒忘了外爺波兒真的長大了,我卻像個孩子似的嚶嚶地哭了。

        後來,我真的要去學醫了,去一個遙遠的地方。那是在七月,多雨的七月,永遠刻骨銘心的七月。我向外爺道別,外爺拉著我的手默然無語,趴在拐上老半天,只說怕是再也見不到我了,我的心忽地顫了一下,望著那張滄桑的臉頰、花白的頭髮和低矮羸弱的身體,不知道該說些什麼,只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。

        不久,傳來家鄉水災的消息,日夜兼程回趕的路途已成空白,只記得獨自站在及膝的泥濘裡,面對著破碎瘡痍的外爺的小屋,痛哭失聲……誰曾想那次道別竟真的是永訣啊!

        沿著河岸痛心地徘徊,無意間踢起一個小木盒子,這是外爺的!我抱著那個熟悉的紫檀木盒子,一屁股坐在泥水裡,淚水倏然滑落,遠處的山和樹、昨日的青石板還有那座簡陋僻靜的小屋,似乎都浮在水面上,外爺是真的去了嗎!

        打開的盒子裡,有兩枚閃亮的勳章,還有一疊零錢整齊地壓在黨證裡……由此,仿佛看見外爺在硝煙裡舉拳宣誓在炮火裡衝鋒陷陣,看見外爺蹣跚地在雨夜裡踱來踱去思念他的波兒和哲子,看見那雙粗糙硬繭的手仔細地整理他生命中不朽的價值……人,永遠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,這是千真萬確的。那麼,外爺是真的離去了!

        又逢七月,又是雨潤如初。日月更替,時光流轉,唯一不變的是心靈深處的懷想,在這樣多雨的時令,在踽踽前行的日子裡,在每一個草長鶯飛的季節。

        直到永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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