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排。一艘破舊的竹排被倒扣在黃昏的流溪河邊。
竹排約莫三丈長,四尺寬,是由8根粗大的麻竹捆紮而成。船的一頭擱淺在岸邊,水草豐盛的岸邊,一端則沒入淺水處。竹排呈暗黃色,多處長出斑駁的黴菌,這是長年累月被河水侵蝕的緣故。竹排顯然被放置了些許日子,數十只黝黑的小石螺抱住了船身,河水輕輕地拍打著它們,仿佛在暮色中喃喃細語。
我是在暮色中走近河邊,並邂逅這艘竹排的。在竹排身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,放下行囊,取出魚竿,開始獨釣流溪河。把魚鉤拋進水裏後,我和竹排打了個招呼,它現在是我唯一的朋友,也是唯一可以交流的對象,竹排不會回答我的問題,但我對我這個朋友豈會陌生?
記得幾年前,我在上游不遠處垂釣,就遇見過它,那時候它的主人,一個乾瘦的老頭兒,駕著它在河裏撒網,那時候它還年輕,剛被主人放進河裏不久,正是意氣風華,大有一衰煙雨任平生的豪邁,從它亮黃的膚色我就可看出。或許更早以前我們就曾在某竹林裏見過彼此,我猜想這竹排最初一定是生長在流溪河兩岸的竹林裏,8根竹子都不認識對方,各自生活了數載,各自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,然而在一個夏日的傍晚,它們的主人把它們砍了下來,它們都以為生命就此結束了,但是它們的主人將它們除去枝葉,又割了竹尾的一節,用刀削了皮,圖上桐油,捆綁一起,成了竹排,然後在水裏把它們放生了。8根竹子生活在岸邊多年,與河邊就顧盼多年,現在才感受到在河裏的自在。之後的許多年,它們就陪著主人打漁撒網,風裏來雨裏去,它們也忘記了在河邊走過了多少日子。
現在這竹排蒼老了,也許過不了多少時候,它的主人就會遺棄它,任由它在岸邊接受風蝕水磨,它的結局想必是這樣的,在一場暴風雨裏,咆哮的河水把它打散了,8根竹子從此脫離了對方,被河水帶到命裏安排好的去處,有的可能在岸邊直到腐爛,有的則成了一窩螞蟻的別墅,有的會被某家的小男孩拾回家當燃料了。
暮色漸濃,竹排顯得更加陰鬱,它是否因為聽了我的講述後,在回想過去風光的日子,抑或想到以後慘遭遺棄的結局呢?是呀,它怎麼會不寂寞了,白天有許多裝潢美麗的竹排載著遊客在河裏遊覽觀光,而它就孤零零守在河邊,熱鬧是別人的,寂寞才是自己的。此刻的竹排實在是太寂寞了,小石螺的擁抱給不了溫暖它,河水的親吻只會使它更加冰涼。我從褲兜裏掏出煙,點燃,可惜我的朋友不能和我一起吞吐這份寂寞,我想到了酒,又從行囊裏拿出一罐易開罐的啤酒,珠江純生,拉開了蓋,我猛灌了一口,然後倒了些在竹排身上,煙與酒是人類在寂寞時最好的朋友。我吐了幾圈煙,和竹排講起來我們人類的寂寞,當代人想必都是寂寞的,夜夜笙歌是為掩飾寂寞,賭博嫖妓也是因為空虛的靈魂得不到慰藉,臭味相投的一群人在一起飲酒作樂還是因為寂寞,你想想現代人都是戴著面具的,飲酒時稱兄道弟,只是酒過三巡,下次見面就會反目。
竹排輕輕地晃動了幾下,似乎在回應我的話。臺灣歌手阿桑有句歌是這樣唱的:寂寞是一個人的狂歡,狂歡是一群人的寂寞。我很喜歡這句話,這是一句真言。我的夜光浮漂紋絲未動,魚兒都去哪里狂歡了,剩下我和一艘蒼老的竹排在寂寞相對,我釣魚向來在釣而不在魚,況且我收穫了許多胡亂的想法。我站起身,四處張望,幾顆星星不知什麼時候出來窺探人間,下游不遠,碧水灣度假村燈火輝煌,正是狂歡時刻。對岸青山如黛,只見一處白,那是一座墳,生者寂寞,原來死者更寂寞,墳地風水雖好,但是風依舊水依舊,墳地卻年年雜草叢生,只有待到清明日才有後人記起,這還不如河裏的一只老螃蟹呢,至少它寂寞時可以戲弄一下來此的垂釣者(拉他們的魚線)。
夏夜的風很是清涼,風裏送來了如小提琴般的歌聲,哦,原來是一只不耐寂寞的知了坐在身後的一棵荔枝樹上,是呀,知了也許是最寂寞的昆蟲了,它們在黑暗的地下生活近十年,然後在一個夏天的黃昏爬上來,脫殼,成了成蟲,只是它們只能活一個夏天,因此它們害怕寂寞,於是用歌聲來吸引同伴前來交合,完成了這最後的使命,它們就寂寞地安詳地離開。幾只飛蛾撲撲地飛來,圍著我的夜光浮漂在打轉,寂寞可以生出追求,我想起自己白天在工地的愁悶,寂寞如鉛,無處排遣,於是就玩命地工作,汗水淋漓,唯有這樣,方可稀釋我的寂寞,當初讀《平凡的世界》時,不解孫少平攬工時的拼勁,現在我真切體會了,也被不少人戲稱為當代孫少平。白天的寂寞通過體力勞動可以填補,休息時的寂寞就唯有放任它了,好在今夜有這艘竹排伴著我,陪我交流。
晚風越加強勁了,星星也被雲彩嚇跑了,想必今夜有雨,大暴雨。我吸完最後一口煙,把魚竿收回,收拾行囊離開。竹排能逃過今夜的暴雨嗎?令我憂心,但願我還有幸再次與它交流就好了!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