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愛情是本糊塗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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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陳子墨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男生。
  我喜歡的男生,眉毛粗糙,皮膚黝黑,背心短褲上有隱約的汗漬,是球場上歡騰雀躍的渾小子。而陳子墨,五官細緻,戴金絲眼鏡,指甲容不得半點兒灰塵,是校園裡白衣飄飄的優雅少年。
  陳子墨也是不喜歡我的吧。每次途經操場,見我為體育系男友大呼小叫,他好看的長眉毛就會擰在一起,厭惡之情不言而喻。又或者,在路上,我與男友十指相扣,主動跟他打招呼,他卻懶得搭話,只是微微點頭,傲慢得好似王子接受草民的叩拜。我恨恨地想,要不是考試前需要參考你的筆記,我才不會理你呢。
  那時,我們在一所理工大學學會計。對於專業課,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心不在焉,都以為自己出類拔萃,學了會計,像螞蟻一樣毫無創見地搬運數字,實在是大材小用。所以,千方百計地蹺課,去做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情,有人考託福,有人考駕照,還有人,比如我,依靠看言情小說打發時日。只有陳子墨,聽課、記筆記,樣樣認真,把大片光陰留在了教室和圖書館裡。他抱著厚似磚頭的參考書,不分晨昏地看,那勁頭很容易讓人想起漸行漸遠的高考備戰。他慢聲慢語地跟人說,他要考註冊會計師。
  平日裡,好學生陳子墨和大家相處寡淡,可只要臨近考試,就有很多人找他套近乎,因為,誰都想拿到他條理清晰的課堂筆記,每次,第一個將筆記拿到手的,都是不擅長套近乎的我。我與陳子墨都來自南方的一座梅雨小城,他一直叫我老鄉。
  事實上,很多女生對他著迷,可陳子墨同學對風花雪月並不感冒,他用會計理論算了一筆賬:交個女朋友,請吃飯,買禮物,陪她逛街,哄她高興,四年下來,直接成本間接成本最少要有兩萬塊,機會成本呢,那就更大了,假如我耗費大量時間談情說愛,那就可能導致考不上註冊會計師,以後按每個月少掙兩千塊,工作三十年,保守估計就是七十二萬塊啊。
  陳子墨的這番高論,將那些原本對他有好感的女生嚇得掉頭就跑。誰願意跟一個天天計算感情成本的小會計談戀愛呢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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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四年時間白駒過隙,一畢業,陳子墨和我們的境遇就大不相同了。我們手忙腳亂在人才市場分發簡歷時,陳子墨握著註冊會計師證書,從從容容和一家知名會計師事務所簽了約。我們在為房租漲價工資不發愁眉不展時,陳子墨因為業績可觀在公司得到重用,提成和獎金多得讓我們高山仰止。
  時不時地,陳子墨會給我發短信,問,老鄉,你好嗎?我答,好。除此,再不多言。我是個內心敏感的女孩子,不喜歡在別人的錦緞上添花,也不喜歡將自己的破衣襤褸展現給那些穿了華服的人看。我與陳子墨畢竟不是一條路上的人。其實,我過得一點兒都不好,我和男友為了愛情選擇留居,像兩隻寒號鳥,笨手笨腳,哆哆嗦嗦地在這個城市裡壘窩。因為貧賤,我們爭吵,相互傷害,並感到事事悲哀,這些,我從不對別人講。
  終於,再一次爭執之後,男友摔了杯子砸了鏡子,揚長而去,他的父母早已為他鋪好了去韓國的路。站在一地碎片中間,我茫然發呆,陳子墨的短信就在那時來了,還是那句話,老鄉,你好嗎?我不好,一點兒都不好。回資訊時,我的淚大滴大滴落在手機螢幕上。十分鐘後,陳子墨趕過來,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。因為激動,他白皙的臉漲得通紅,他第一次當面喊我的名字,小艾,忘記過去的一切,忘記那個不能給你幸福的混蛋男人。我就那樣,木偶一般,被他塞進計程車,跟他上樓,被他推進一間有落地窗的大臥室,他說,以後,你住這裡,我住客廳。臥室面南,灑滿了陽光,銀白的紗簾在暖風裡輕輕擺動,我揉揉眼睛,淚水已經幹了,原來愛和傷痛都沒有想像中那樣轟轟烈烈。
  我漸漸發現了陳子墨的諸多優點,他生活有條理、愛乾淨,還能做一手好菜。尤其是廚藝,真的是“點菜成金”,那些面目普通的蔬菜,被他掌控著在油鹽醬醋裡打個滾,便脫胎換骨,成就一桌活色生香的佳餚。大約是在我住進來一個月之後吧,系著白圍裙的陳子墨,在烹調間隙,回頭說,小艾,你要麼學會做菜,要麼找個會做菜的男人,這輩子不能虧了自己的胃。我說,聽起來後者更容易操作。他紅了臉說,你看我行嗎?就這樣,陳子墨籠絡了我的胃,又籠絡了我的心。
  確定戀愛關係後,陳子墨將一個嶄新的帳簿攤在我面前,說,這是我工作半年來的收支情況,既然是一家人,那就用一個帳簿,以後你的收支也要入帳,我每個月做一次匯總。翻著那本中規中矩的流水帳,我的嘴巴張成半圓半天才合上,我說,買一支筆你也要記上啊?陳子墨說,有借必有貸,發生了就得記上。
  我終於明白,做會計師陳子墨的女朋友,就得接受他精打細算的生活方式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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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不久,我任職的小公司倒閉了。我說,工作不好找,我想做全職太太。陳子墨想都沒想就拒絕了:不工作怎麼成?你應該找份安穩的職業,我們的生活壓力很大,要買房,存教育費……我真是聽夠了陳子墨對未來的規劃。這個小會計,勤奮,理性,把日子過得滴水不漏,可是,他不懂得怎樣愛一個人。其實,我不過想試探他一下,不過想聽他說,小艾,我會養你一輩子。那樣的情話,即使難以落實,起碼現時聽著也是甜蜜的。可是,陳子墨從來不說。
  帶著一肚子怨氣,我又開始找工作。專業早已荒廢,確切地說,是一直荒廢,幸虧以前在報上發過幾篇小文,剪下來,可以馬馬虎虎去換取跟文字有關的工作。文員、編輯、廣告策劃,半年時間,我像只跳蚤,在幾個行業間跳來跳去,不得安生。陳子墨嚴肅地跟我談了若干次話,他說,人早晚都得安穩下來,何苦這樣折騰?我存心跟他唱對臺戲,我告訴他,生命在於運動,生活在於折騰。
  後來,聽一個文友說,他寫了本暢銷書賺了不少錢,我豁然開朗,他能我為什麼不能?反正工作也不如意,乾脆辭職。陳子墨知道後,無奈地歎了口氣,以為他又要抱怨生活壓力大,沒料到他說出來的是,好好寫吧,我支持你。
  我當然會好好寫,我就是要折騰出點兒名堂給你陳子墨看看。三個月後,我完成了第一部長篇小說,內容不必贅述,世俗愛情,無非男女。陳子墨是第一個讀者,他對小說大加讚賞,讚賞完畢,舊調重彈,說,寫完了,好好休息一下,找個工作穩定下來吧。我對他的話不屑一顧,只要書賣得好,以後就是名利雙收的大好前程,我還要找什麼工作?
  很快,我就知道高估了自己的實力。聯繫了二十多家出版社,一聽是無名作者,多數出版社張口就拒絕,也有網開一面的,走馬觀花看看作品,結果不是說情節不夠曲折,就是說故事不夠煽情。四處碰壁後,我心灰意冷,整個人憔悴得不成樣子,這件事對我的打擊比失戀嚴重得多。一個平凡女子,曾經認為寫字是自己唯一的專長,好容易寫出一部長篇,卻被人全盤否定,好似被抽走骨骼一般,整個的人生價值體系都有崩潰的危險。這時候,陳子墨倒變得很貼心,他說,你寫得很好,只是沒找到有眼光的出版商,再等幾天,一定會有好消息的。我在陳子墨並不寬厚的懷抱裡哭了,全世界,只有他說我寫得好,只有他認為我是即將發光的金子。陳子墨的預言很准,隔了一天,就有書商打電話來,說,我們決定出你的小說,兩萬塊一次性買斷版權。我幸福地提著裙擺在地板上不停轉圈,一直轉到昏眩。
  小說出版了,我的自信心大增,野心勃勃開始籌畫第二部。我和陳子墨的矛盾再一次爆發,他說,寫作只是個愛好,工作還是要安定下來。我的火氣就上來了,我說,陳會計,我自己賺稿費又不用你養活,請不要干涉我的私人生活。陳子墨也火了,他說,你出了本書就很了不起嗎?實在是“子系中山狼,得志便倡狂”。說完,摔門出去了。在他回來之前,我將自己的零零碎碎裝進皮箱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。以後,我要邊旅行邊寫作,再也不要聽一個小會計師像打算盤一樣劈裡啪啦算計生活。
  兩萬塊錢,其實經不起折騰,走到烏魯木齊,寫完第二本小說時,我已經山窮水盡了。急忙給出我第一本書的那個書商打電話,可是他說,現在不好辦啊,女性情感小說氾濫成災,賣不出去。我說,這本絕對比前一本好看,你一定要幫我出了。他支吾了一會兒又說,也不是不能出,買書號,國家一級出版社,一本兩萬五,最低價代收你兩萬。我的肺差點兒氣炸了,我腦子有病啊,辛辛苦苦寫書,倒貼錢找人出版。氣頭上,忍不住就罵了一句:有眼無珠。書商在電話那端冷笑,笑得很曲折,誰有眼無珠啊?要不是陳子墨花兩萬塊錢,你能出書嗎?
  我打陳子墨的電話,他帶著哭腔說,你在哪裡啊?手機也不開,我正到處找你呢。
  我說,你這個笨蛋,給書商兩萬、給我兩萬,這樣賠本的買賣你也幹啊?
  陳子墨很沒出息地說,再精明的會計也有犯糊塗的時候,只要他碰見愛情。又說,四萬塊算什麼,從上大學開始我等了你那麼多年,你算算,光是機會成本有多大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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