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只比表弟小強大六歲,但想法卻天差地別——我以為天經地義的,他卻認為缺乏邏輯。那天,看到一則有關失學兒童的報道,我眼淚汪汪地建議「要不然我們捐300元」,話音剛落便遭到小強的嘲笑,他還說出一番道理:「第一,這類事情,社會福利機構和保障部門責無旁貸,怎能頻繁以號召募捐的方式嫁接到個體身上去?第二,為什麼要助人為樂?助人為樂對我有什麼好處?」
我瞠目結舌,差點沒暈過去:「好處?助人為樂屬於人格完善的範疇:助人者,善良也;不助人者,冷漠也。幫助別人又不是投資,居然還指望回報?這麼多年從小學到大學你接受的教育全失敗了!」
學經濟的小強反駁我說:「不,願不願意助人跟『人格』什麼的沒有直接關聯,而是一個經濟範疇的話題,表明了『投資』與『回報』的關係。」為證明自己的觀點,他列了一張表,題目是「助人的支出」:
假設支出300元,這300元如果用於自我投資,等於——
1、一張256MB的數碼相機存儲卡。
2、躺在豪華影院裡,把《指環王》三部曲翻來覆去看三遍。
3、買4套北京博物館通票,看盧溝曉月、紫檀藝術、爬碓臼峪。
4、把女朋友渴望已久的幾米繪本系列送給她。
5、請朋友在星巴克消磨若干個下午。
……
毫無疑問,對於一個時尚青年來說,他認為以上支出才是有價值的投入,而且其成效立竿見影,比如,女朋友的笑臉,朋友之間的傾心交流,旅遊、看電影時感受的身心愉悅。這些「回報」近在咫尺,觸手可及;至於遠方的、看不見摸不著的一個小孩兒,於他又有什麼意義呢?300元的捐款,既不能使小強們青史留名,也不意味著將來會有人登門報恩。他說:「我每月依法按時納稅,國家用於扶貧救災的撥款裡也有我的貢獻。既然我已經盡到了『責任』,那為什麼還一定要去獻『愛心』呢?」
他的邏輯聽上去很奇怪,這是「獨一代」的邏輯麼?「獨一代」,是人們對生於80年代後、獨立性強、以自我為中心的獨生子女的統稱,這一稱謂,褒貶參半,喜憂參半,意味深長。
我怔怔地看著他,說不出話來,能用長輩教育過我的一套去跟他說嗎?要學雷鋒啊!他會問,為什麼要學雷鋒啊?因為雷鋒是個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,偉大的人。他又會問,為什麼要做偉大的人?我只想做個普通人,有小算盤、小慾望的普通人。還有,雷鋒幸福嗎?雷鋒連場正兒八經的戀愛都沒談過……新人類成長得太快了,快得讓傳統的道德說辭都變成了古董。
雖然新人類不是靠「大道理」去說服的,但他們畢竟還是有血有肉的人。過幾天,小強跑過來,嘰嘰喳喳跟我講他的見聞:「我被頭兒派去採訪一個女孩兒,她得了癌症,從確診到今天堅持了四年之久,創造了生命的奇跡。站在她家客廳中央,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這個女孩住在北京?離繁華的西單商業街只有一步之遙?18平方米的斗室(包括廚房衛生間在內)住下爸爸、媽媽、她三個人。古老的地板革,石灰撲簌的牆面,無不表明這個工薪家庭的經濟狀況……」這個女孩需要幫助,父母兩人一個月收入才一千二,而她一次急診,住院押金就要兩萬。「我要活下去」,隔著小強的轉述,我都能看到女孩兒倔強的生命之光。
「你會不會捐錢?」我目光灼灼地問小強。
「讓我想想。」小強有些沮喪,顯然他心中的某一根弦已經被強有力地撥動了,不過,他還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理由支撐他的「投資」邏輯:「捐錢,助人為樂——有什麼『好處』嗎?」
第二天,小強回來後告訴我,他捐了300元。「看,善行不一定給人帶來看得見的好處,但我們應該去做。」我以為他終於放棄了他的邏輯,誰知他淡淡看我一眼,並不作答,而是又給我列了一張表,這次的題目是「助人的回報」:
支出300元,得到的回報是——
l、女孩兒先驚後喜的表情,然後淚花一下子湧到眼眶卻流不出來,只是衝著我點頭,動人地微笑,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微笑,比赫本在《羅馬假日》裡清純羞澀的微笑還要美。
2、女孩兒父親蹬車送我去地鐵站,這是成年以後第一次坐在別人的車座上,耳邊的風聲跟兒時一樣溫馨安靜。
3、忽然覺得世界很乾淨,包括擁擠的地鐵、地鐵中的乞者、大大咧咧的售票員……與熱鬧的生活貼近了一分。
4、在這個冬夜,心裡面如釋重負的安寧,有一種溫暖比毛皮大衣還要暖,湧上心頭,以前從未體會過。
5、如果把300元用於個人投資,僅僅收穫一次微笑、幾本書、幾個有形的物體,其有效期是幾秒鐘、幾天、幾個月,而這一次的有效期,可能是一年,甚至可能是一輩子。
「我在想,有些『時尚項目』那麼貴,而我眉頭也不皺一下,為什麼?因為它們能滿足某種心靈訴求。誰知這微不足道的300元在短短一瞬間給我的震撼,並不遜色於『時尚項目』。由此可見,善行同樣是有『回報』的,回報的是雙重快樂,所以更值得我們付出。」學經濟的小強還是用他那套邏輯在分析。新人類不說「應不應該」,而說「值不值得」,只要能帶來生命中真實的幸福感,他們就心甘情願地為之「買單」。
自那以後.我看到「助人」和「去星巴克」、「看幾米漫畫」一樣,成為小強「時尚消費」中的一項,古老的悲憫情懷與新人類的邏輯從此殊途同歸。 |